赵树凯:“故事”,还是“事故”?

————农村改革史断想(1)
发布时间:2025-11-25 13:52 作者:赵树凯 浏览:960次

杜润生85岁时,召集当年参与文件起草人员回忆农村改革,主编了一本书——《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》。在序言中杜润生说:“农村改革并没有一幅事先描绘好的蓝图。它是在农民、基层干部、地方政府和中央领导各个层次、各个方面的互动过程中完成的。”(杜润生主编:《中国农村改革决策纪事》,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,第1页)。可见,农村改革是一种“非预期结果”。

由此我想到,当年在九号院工作时,多次听到杜润生这样谈农村改革:“有心栽花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荫”。他说这句话的情景,我印象至深,语气慢条斯理,后边轻松而俏皮的“嘿嘿”一笑,这是他惯常的笑。这句话听起来相当俚俗,其实更有一层深意。

回溯农村改革,结果的“非预期性”鲜明地体现在两方面:其一,在工农或城乡之间,从高层的部署设计角度来看,改革是从国企开始,但是,设计中的国企改革尚未破局,设计之外的农村改革却率先兴起。其二,在农村或农业内部,实行包产到户、撤销人民公社也并非在改革布局之中。不仅1978年三中全会时,而且直到1980年初,高层依然对人民公社体制情有独钟,有心要栽的“花”,依然是“人民公社”,而且认为,公社体制还要坚持二十年以上,二十年以后,还要过渡到更高的“一大二公”。但是,包产到户横空出世,成为“无心插柳柳成荫”,瓦解了人民公社。那些高层决策者们,做梦都没有想到,农业的家庭经营制度会成为一种长期政策。

1980313, 根据高层的要求部署,国家农委专门召开会议,继续研究修改《人民公社条例》(通常称“六十条”), 准备提交全国人大常委会讨论通过。讨论中有一种意见,将“人民公社条例”改为“人民公社法”,彰显这个制度规定的长期性和正规性。但是,农村变化很快,包产到户正在动摇公社体制根基。717日,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,万里提出:“不要再搞什么‘六十条’了,我们只搞当前行动的几条。有些政策已经过时了,比如人民公社政社合一,当然要改。”(国家农委办公厅会议笔记)。

放弃人民公社制度,是高层决策者的一种被迫,也未曾预料。回想1958年人民公社登台时,可谓大张旗鼓,气壮山河,等到从宪法中消失时,则是悄无声息。人民公社的兴亡,堪称是中国农村社会制度史上真正的“龙头蛇尾”。

由此我还想起,当年在一次副总理田纪云、陈慕华参加的小会上,广东省委常委兼农委主任杜瑞芝说:“农村改革,是农民拿着扁担打我们屁股打出来的。农民步步紧逼,政府节节败退。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从沙发上直接站在了起来,用手拍着自己的屁股。杜瑞芝长期担任广东佛山地委书记,是广东农村改革的重要开拓者,文革前就被毛泽东称为什么话都敢说的地委书记。杜润生听了杜瑞芝这种发挥,“嘿嘿”一笑,感叹了一句:“这个小杜”。 杜瑞芝是杜润生老乡,当年是跟着杜润生参加革命,杜润生总是叫他“小杜”。

对农村改革的表述,不论是杜润生的“没有蓝图”说,“无心插柳”说,还是杜瑞芝的“扁担打屁股”说,究竟意味着什么?我经常想这个问题。如果再概括另外一种表达方式,也许可以说——农村改革是“一连串事故”。

1980年代农村改革,作为一场扭转历史方向的政策革命,并不是事先设计、精心构思的故事,而是一系列政策“事故”。 “事故”不同于“故事”,故事有特定构思,事故是出其不意的突然发生。如果非要说成是“故事”,那也只能说,是一系列成功的“政策事故”处置,构成了一个伟大的 “改革故事”。

仔细考察农村改革的决策过程,可以说充满了“意外”,这是“政策的意外”,“政治的意外”。有一种力量,总想打扮成是高瞻远瞩的设计规划,试图把这个“事故”乔装打扮成一个精心构思的宏大设计,美化成一个迷人的“故事”,以显示其英明。此种努力,用心可谓良苦,但是,涂脂抹粉经不起风吹雨打,梳妆打扮的宏伟说辞,终究经不起历史细节的挖掘考究。

想到“事故”这个词,是因为,当我想到改革决策过程,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汽车追尾景象。那些年的政策制定,就像是高速路上发生汽车追尾。首先失控的汽车,就是包产到户;包产到户使农民有了自由自主,于是,能干的人自然就要雇工,这就触发原来政策规定的“不准雇工”; 有了自由、自主权的农民,种地之外还要干别的,要办工厂,搞工商业,要离开村庄,走南闯北,就要进城。这就冲击了原来那些不准农民务工经商、不准农民自由流动的政策禁忌,突破了既定政策壁垒。在这个过程中,政策制定是现场反应式的,是一连串正确的临场发挥。在这个回应农民现实需求的过程中,政策制定的核心特征,就是尊重农民的首创精神和选择权利,让市场竞争,让政策竞争,而不是依靠某种理论设计,依靠领袖挥手指方向。这是农村改革积累的根本经验。

作为中国改革最高成就,农村改革是一系列超出高层决策者规划设计的“意外”组成。家庭承包制度意外“做大”,人民公社制度意外“瓦解”,雇工经营的势不可挡,乡镇企业异军突起,都出乎高层设想之外。如同当年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,并非后来表述的北上抗日,而是一系列军事失败后的流散转移。

说改革是一连串事故,肯定有人不赞同,甚至说是贬低了农村改革。但是,如果换一种表达,说是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就容易理解。摸石头的过程,也是充满意外的过程,需要谨慎而正确的现场应对,也伴随着“一脚踩空”。最值得总结者,是如何更好地摸石头。政策制定的过程,就是摸石头的过程,而不是依靠宏大构想来规划设计的过程。没有哪个人、哪种力量,能够把人类发展的历史当作一个完整的故事设计编造出来。

摸着石头过河,不可能有“事先描绘好的蓝图”。如果仔细追究,其实有两种“摸着石头过河”:一种是作为工作方法,一种是作为历史观。从农村政策来说,如果只是为了解决温饱而暂时同意农民搞包产到户,在思想深处仍然要坚持将来要走向所谓“集体经济”,仍然寄希望于向“集体经济”的“飞跃”,就不是在根本上贯彻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而依然是企图依托政治强制来推行乌托邦。或者说,这种以“集体化”“集体经济”作为核心概念的宏大历史叙事,依然是一种乌托邦主义的政策观。在这种看起来迷人的宏大历史叙事中,农民其实被简化为历史的工具,沦为“集体化”“集体经济”的奴隶,而不是历史发展的主体。。

杜润生所说的“农民、基层干部、地方政府和中央领导各个层次、各个方面的互动过程”,是怎样发生运行起来的?这是特别重要的问题。这种多方面互动要真正发生起来,最重要的是需要一种前提条件,这就是巨大的政治空间。道理非常简单,如果没有让农民真正“动”起来的政治空间,只准许中央动,不准地方动,只准干部动,不准农民动,那就不成其为“互动”。如果农民、基层只能“被动的动”,只能按照高层设计去执行,不能主动地创造选择,那就这不是成为真正的“互动”。没有这种真正的“互动”,也就无所谓改革。

改革前的政策制定,不是真正的农民与政府互动,因为主要是高层在“动”,主要是领导在“动”,农民是被动的“动”。在政治力量的驱使压迫下,农民的“动”,主要是被迫顺从,是忍气吞声的曲意逢迎。人民公社土地上的劳动,农民连家里养猪养鸡都受到限制、打击,自由市场被关闭,生产不能自主,生活没有自由,根本谈不上政策过程需要的农民和政府“互动”。八十年代的农村改革,才是真正的互动。农民和政府在互动,基层和高层在互动。这种互动的结果,是农民获得了创造自由,聪明才智得以发挥,造就了充满活力的社会发展。

说农村改革来源于农民的伟大创造,实质上也就是说,改革进程来自于农民对于既定政策和制度的反叛。高层决策者自以为高明,设计出人民公社制度让农民去遵守,制定出一些规则让农民去适应,企图全面规划农民的生活和生产。说起来是为了农民,实质上就是对于农民的极大不尊重。一段时间内,中共中央文件中,不仅明确要求农民“组织军事化、行动战斗化、生活集体化”,而且还要取消家庭。具体来说,家庭承包制是农民对公社华、集体化的反叛,农民的反叛导致政策被迫让步。这就是杜瑞芝所说的:改革就是农民用扁担打政府屁股。

社会学家周雪光说:“过去四十年改革开放,可以说是中国历史惯有轨道上的一个‘脱轨’阶段”(《二十一世紀》双月刊201812月号)。这种列车“脱轨”说,是从大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改革,如同一个人站在某个高处,看到远处的火车脱离了惯常的轨道。如果从中枢机构内部窥测农村改革决策过程,则如同在机车驾驶室里瞥见了驾车者一系列操作,甚至一些手忙脚乱。“脱轨说”和“事故说”,恰恰是对农村改革发生过程的内外两方面的观察描述。

其实,从大历史角度看,不仅作为历史瞬间的农村改革是一场事故,生动活泼的社会进程本身,也可以说是一连串事故。这让我想到了卡尔·波普尔的话:“人性的变化(包括思想、认识等等),本身就作用于而且影响着历史发展的进程”,“然而,人性却从来就不是一个常数,而是一个变数”。(何兆武著《历史理性批判论集》,清华大学出版社20225月第1版第232页)。卡尔·波普尔又说:“人类知识的进步是不可能预言的,而历史的行程又在极大程度上受到知识进步的左右,故而历史行程就是不可能预言的,也就是说历史的进程并无客观规律可寻,--历史是不能预见的,未来是不能预知的。“(何兆武著《历史理性批判论集》第288页)。历史的步伐,无情地打脸那些自以为把握了历史规律并企图驾驭历史进程的人。 塔奇曼也说:“人类的行为记录是非逻辑的…历史就是一系列发生的事,不含任何必然性。”(塔奇曼著《历史的技艺》,中信出版社20162月第1版第8页)。这些学者对历史的认识,其中深意值得体悟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(202511月)

来源:沽河虎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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